十二月初七,何九买了礼物,来感谢西门庆释放他的兄弟何十。何九的出现,令人想出武二:何九知道为了兄弟奔忙、感恩,当初何以不能理解武二为武大的一片拳拳心意?人大都不能将心比心,所以在《论语》里面,孔子强调“恕”——也就是“以己度人”的意思。但凡是《论语》里提倡的德行,没有一样是容易做到的。世人都说中国文化是“儒家文化”,却没有想到,儒家所提倡的道德规范,不过是我们的理想,不是我们的现实。 西门庆待何九十分热情,口口声声称其为“旧人”,一见何九,便“一把手扯在厅上来”,何九倒身磕头,西门庆不肯受,拉他起来。何九不敢坐,西门庆便也“站着,陪吃了一盏茶”。处处对比得那天金莲待王婆的冷淡不客气,令人难堪。 当天晚上,西门庆踏雪访爱月儿,在她床边的锦屏风上看见一轴《爱月美人图》,上面题着一首歪诗,“有美人兮迥出群”云云,下署“三泉主人醉笔”。西门庆问起,慌得爱月连忙遮掩,说:“这还是王三官儿旧时写下的,他如今不号三泉了,号小轩了。他告人说,学爹说:‘我号四泉,他怎的号三泉?’他恐怕爹恼,因此改了号小轩。”爱月一面说,“一面走向前,取笔过来,把那‘三’字就抹了”。又道:“我听见他对一个人说来,我才晓得,说他去世的父亲号逸轩,他故此改号小轩。”试问爱月如何得知此事?“旧时”是何时?三官儿对“一个人”说,那个人又是谁?爱月如何听见?西门庆闻说三官儿改号,只顾“满心欢喜”,根本不去想其中曲折,可谓爱令智昏。 爱月再三教唆西门庆勾引三官娘子。关于六黄太尉的这个侄女儿,我们第一次听说她,是应伯爵在五十一回中夸赞其生得好看,第二次,是爱月在六十八回中称其“上画般标致”,这里爱月又赞其“风流妖艳”。西门庆勾搭林太太,固然是为了报复王三官请了桂姐,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。爱月身为妓女,对三官娘子这样身处富贵的良家女子满怀嫉妒,一定要拖之下水而后快。作者对爱月,比对桂姐还要深恶痛绝之,观其一口一声称之为“粉头”可知。又此回西门庆令爱月品箫,爱月便已不再推辞。 十二月初九,三个官员借西门庆家请客。虽说众人凑了份子,但是少不得西门庆垫钱进去。近日许多官吏都来借西门庆家请客,因为看准了西门庆是大富商,借机会吃他喝他,变相榨取好处。西门庆也难免要发两句牢骚,头一天曾对应伯爵说:“相处分上,又不可回他的。通身只三两分资!”然而究其根源,恐怕还是因为被请的客是杭州知府而新升京堂大理寺丞,是那三个请客的官员原来的“本府父母官”(都是浙江人),既和西门庆没有直接关系,而且大理寺丞也远远不如太尉、巡抚声势显赫,所以西门庆才会抱怨,否则,赔钱也是心甘情愿的。三位官员,摆五席酒,只出三两银子的份子,简直是开玩笑,也亏得他们好意思。但其中雷兵备临走,特意提起前日因西门庆人情,宽免了黄四的小舅子(六十七回)。应伯爵道:“你说他不仔细?如今还记着!折准摆这席酒才罢了。”绣像本评点者批道:“肯折准的,还算清廉官。” 腊月里发生的大事,有杨姑娘病逝,用的正是西门庆为她准备下的寿材——应了第七回中,西门庆为娶孟玉楼而答应下来的条件。此书至此,又已了结一人。西门庆看着毛袄匠人为月娘做貂鼠围脖,第一个做好的,却派玳安送给院中郑月儿,眼见得正妻不如娼妓,月娘与月儿两相对比,讽刺宛然。崔本治了二千两湖州绸绢货物,湖州那位后来成为王六儿、韩道国归宿的何官人,在此跃跃欲出。根据崔本的报告,他和韩道国、来保在扬州时,都在苗青处下榻——苗青显然已经按照他原来的计划,谋死了苗员外的病妻,侵占了苗员外的万贯家财(四十七回)。这件事,应该在失落的五回中有所交待。崔本又说,苗青为西门庆买了“扬州卫一个千户家女子,十六岁,名唤楚云”,待开春,韩道国和来保将把她带回来。必言“千户家女子”,是为西门庆死后他所宠爱的四个会弹唱的丫鬟风流云散作伏笔。张竹坡评道:“即用千户女,可伤西门之心。”然而《金瓶梅》中人物所最缺乏的,便是自省的能力:所有的人物,都深深地沉溺于红尘世界的喜怒哀乐,没有一个有能力反观自身。作者唯一寄予希望的,就是读者或能做到这一点。这和《红楼梦》中甄士隐、贾宝玉两个书中角色的“醒悟”十分不同。 本回以监察御史宋乔年的奏本结束:这是全书最后的一个奏本。其中保举了吴月娘的哥哥吴大舅,称其“以练达之才,得卫守之法,驱兵以捣中坚,靡攻不克”。我们每日只见吴大舅在西门庆家吃饭饮酒,不知捣了些什么样的中坚,真是惶恐煞人。然而西门庆的八仙鼎送着了。 又,自十一月三十日起,金莲当家管理银钱,接替玉楼。玉楼当初管理银钱是接替李娇儿。观二十一回月娘扫雪烹茶时,还是娇儿当家;一年多之后,到了四十六回卜龟儿卦时,已经是玉楼当家。玉楼把账簿交给金莲,是因为赌气,不愿意再受累;然则娇儿何以不再当家?想必是从夏花儿偷金起卸任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