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章 任霜-《汉魏风骨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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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太阳落山了,集市渐渐冷清。

    汉末尚有宵禁,一更三点暮鼓一敲,便禁止出行。

    曹丕见我惊魂未定,一句话也不说,就这么一直傻站在原地,便让曹植送秦纯和曹节先回府,他和曹真则牵着马,携我步行出市。

    我闷闷不乐地走着,不知不觉间都快忘记双腿属于自己。等到再回过神时,曹真在前头忽停住脚步,回头对曹丕唤道:

    “丕弟,到了。”

    我茫然举头,一眼便望见“崔府”二字。

    错愕良久,我心情复杂,满是疑惑地看向曹丕。

    曹丕叹了口气,说道:“母亲那儿昨日我已经请示过了,府卫二哥也替你招呼了,以后每月十五,你都无须向母亲禀明,可自由出入府中,与令弟团聚。”

    我的眼睛里像进了沙子一样难受。

    “二哥今日带我出府,正是为此吗?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五味杂陈,我说不出什么别的话,扭头看向朝思暮想的崔府大门,迟迟不敢叩门进去。

    “走吧。”曹丕浅浅笑,牵起我的手,拾阶而上。

    叔父去年举家迁来邺城后,便在建宁街南端的衙署官寓落居。今日首次登临,果见曹操将崔府修得比清河老宅还要阔气。未及通报,府中众人便已闻声而出,崔琰官服未卸,即迎曹丕入堂,拱手与之洽谈,并不看我一眼。

    “阿姊!”

    我一听见崔铖的声音,眼泪便止不住地掉落下来,反身便与他抱了个满怀。

    “铖儿!……阿姊终于见到你了,快让阿姊瞧瞧,你的伤好些了没?……来,快来,阿姊这儿有好多好吃的呢,喏,都留给铖儿吃……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寒暄良久,悲喜交织,铖儿见了我,高兴得不得了,反倒是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悲伤,一直抹泪,婶婶连忙将我扶起,好生安慰。

    喜极而泣后,我领着崔铖来到曹丕面前,使他作揖好好感谢曹丕,铖儿虽不甚情愿,但还是懂事地照做了。一时间,满屋都洋溢着欢快的气息,下午街市的不悦,也在亲人团聚的喜悦中,消散殆尽了。

    后来,叔父还留我们三人用了晚膳。

    膳后我和铖儿只闲聊个不停,除了叮咛饮食起居,还勉励他要继续发奋学业。虽然一想到不能长久相伴便心生愧疚,但数个时辰的短暂相聚,足以让我内心坚定——来日方长,我崔缨,一定能够争取到更多和亲人团圆的机会!

    我决心要刻苦学习诗论和书法,不单是为了和曹植的赌约,更是为了在曹府替清河崔氏争光。于是临行前,婶婶备好的衣食我一概未取,只去书阁挑了好多曹府没有的经书,以及一些书法相关的典籍。

    大概是上次与何晏斗殴的缘故,崔琰今日一直没给我好脸色看,但也不曾当着外人的面训斥于我。当我小声提出借毛诗郑笺和《论语》郑注的请求时,他只冷冷地应答道:

    “为叔只借汝两月。”

    我连连应下:“诚当如是。叔父放心,两月后,我必完璧归赵。”

    原本就计划一月读熟《诗经》,一月读熟《论语》,那《论语》郑注,既是代何晏借的,也是为我自己借的。

    我深刻地认识到,真正能在这个时代保护我的,或者说能够改变人生轨迹的,一定是自己前世学来的专业知识,以及在这个时代后天习得的本领。

    “莫道儒冠误,诗书不负人”,在曹府打下坚实的古文基础,便是实现生存自由的第一步!

    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。

    回府后,我连夜着手制定“一月诵记诗经”的计划。

    第一阶段,从元月十三到元月二十;

    这是粗读《诗经》的初步梳理阶段。七日内,借助汉末流行的郑笺,我要读懂每一首诗的大意,并领悟主旨。

    宋代以后的文人读书做笔记时,常常使用读号和句号,分别表示语气承转停顿与句终。加注句读的动作,被称为“断句”、“圈点”,而圈点并加上注解或注脚的动作,则被称为‘圈注’。

    可在北宋之前,经书多为师徒口口相传,行气压韵的句读方式也是口传心授,故而门外之人诵读起来是有不小困难的。

    对我来说,为了提高诵读效率,采用后世标点符号是必须的。

    于是我一边诵读,一边用笔蘸取不同颜色的染料,用红迹上标国际音标,蓝迹下划直线突出重点章句,小三角、波浪线等特殊符号则用以划记难理解的字词。

    “《草书势》!?”

    某日日中,曹植趁我背书之时,偷翻我从崔府带回的书卷,惊乍一声把我吓了一跳,我尚未发作,他倒顺手牵羊拿走了那卷手录书。

    “妹妹有如此之宝,竟也不告知于我!”曹植显然十分惊喜,“不过,你是如何得来的呢?”

    我哂笑道:“四哥的记性委实不佳!你忘了,那作者崔瑗是博陵崔氏,与我清河崔氏原是本家,崔伯玉当世大儒,享誉九州,家叔有手录藏本亦不足奇吧?”

    曹植点头微笑:“张伯英《笔心论》、蔡伯喈《隶书势》我那儿皆有,如今有了这崔瑗《草书势》,正好齐全!”

    “哎!你站住!这原本可不能给你,四哥若想读,须自个儿抄去。”

    “好妹妹,我用蔡张二人之作与你交换如何?”

    “不行,”我笑得很是得意,“我偏要四哥也一尝这录书之辛!”

    “哼,抄便抄!小文一篇,于我,反掌之间耳!”曹植一字一句地说着,成竹在胸,立刻动身去拿纸笔。

    我好奇地在案旁搴裳坐下,执书掩笑,欲一览此人章草“风姿”。心中暗道:趁曹植年幼,这回定要借他并不成熟的书法好好嘲弄一番。

    可等我低头再看时,却着实又吓了一跳——年仅十四岁的曹植,写起字来,竟比后世习练书法的成人还要强上许多,他笔速极快,挥洒自如,一盏茶的功夫不到,辄抄录毕。

    我瞠目结舌,汗颜戚戚。

    “四哥从小……便开始习练书艺了吗?”

    “那是自然,父亲对我们兄弟几个可严了呢!不过不瞒你说,我那几位弟弟啊,可经常托我代笔,我都没答应,哈哈,他们也不想想,个人书艺之风不同,怎能瞒过父亲的眼睛呢?我可不想遭父亲的训斥……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曹植抄完便兀自沉浸在阅览的天地中了,他读书读得极快,快到我几乎听不懂他在念什么。可又是片刻间的功夫,他竟能合书背诵,还故意背给我听。

    这是我第一次见识曹植抄书背书的本事。

    “书契之兴,始自颉皇;写彼鸟迹,以定文章……草书之法,盖又简略;应时谕指,用于卒迫……观其法象,俯仰有仪;方不中矩,圆不中规。抑左扬右,望之若欹。兽跂鸟跱,志在飞移;狡兔暴骇,将奔未驰……是故远而望之,漼焉若注岸奔涯;就而察之,一画不可移……”

    听到几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眼,我心下一动。

    曹植,你果然爱赋爱到了骨子里。

    “怎样?怎样?我厉害吧!”

    曹植像个考试拿满分的小孩儿一样,甩着草稿得意洋洋。

    “是是是,你最厉害了,我还没开始背呢,就被你打击了。”我叹息着,将书卷随手掷到案上,转身郁闷不已。

    曹植只瞟了一眼那令人眼花缭乱的笔记,便笑出了声。

    “阿缨!你……你这都是从何处学来的怪符啊?”

    “昔年黄巾军所用之符!”我逗他道,“别急着笑,这些,可比你们用反切注音好用多了。”

    曹植哼声表示不信。

    第二阶段,从元月二十到元月二十五;

    我先在会意的基础上速读三遍《诗经》,以形成初步语感。然后进入精读硬背阶段,将重点章句一举斩获。

    重章叠句是《诗经》一大特性,为了便于记忆,我会将诗里变化的字挑拣出来,编成顺口溜,或长或短。

    这五天,我每日卯时便起来洗漱,早早地来到中庭背诗。

    “喂!这是我读书的位置。”

    “大懒虫,谁叫你辰时才起呢?岂不闻‘先来者居之’乎?嗯?”

    “你这是强词夺理。”

    “我就是强词夺理,来府中那么久了,也没见着你何时让过我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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